混吃等死。
学艺不精,招猫逗狗。
日常是到处爬墙。

@惡犬 是心上的耶耶。

[BSD|太芥太]渡鸦之心[1W8]

渡鸦之心

文/府鸦

 

 

*《文豪野犬》太宰治X芥川龙之介(顺序无意义)

*吸血鬼宰与神父芥。

*时代背景架空,不影射真实宗教。

 

 

太宰治死了。

 

鞣皮作坊的水车旁有一条小巷,它延伸得同这条河流一样没有尽头——可这个消息也偏偏从这一条漆黑粗影的末端传出来,像是来自世界的彼岸。告知这个消息的“死神”是一位与主人公熟识的幼童,他天生少年白的发一缕缕地融化在橘红的暮霭中,因为奔跑而流下的汗水闪烁着温润的微光。

“太宰先生不见了!”他实际上是这么说的,却被以讹传讹成了死亡,“他的家里有很多的血,他本人却无处可寻。”

不过,真正使这件事在无名小镇炸开锅的要数下班的女工们。听见小孩的话,她们的烟蒂掉在地上,很快就争先恐后般跪在小镇中心的广场上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这哭声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一场全新的春季大瘟疫,症状是嘶吼至疼痛的喉咙、流不尽的泪与泡得湿润红肿的眼角。

哪怕是下班的打铁匠们,听见这个消息都愣住了;汉子们一身晒成褐色的肌肉也愣住了,过不了几秒,又因为剧烈的悲伤而耸动不已。从学校中归来的青少年们,他们经过了拉丁文、希腊文和神学的考验,年轻而娇嫩的面容已学会了老年人的节制,却仍有悲伤的波纹打动他们死水一样的面容。他们别开头,深深地叹息一句,吟诵起《神曲》或《神谱》里关于死亡的什么东西,用晦涩的诗文来打发浅显的哀恸。

死亡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这一整座无名的小城?几个慕名前来欣赏水车胜景的外地人为这集体凭吊的气势惊呆了,同时也有了一种自己将被封入棺材陪葬的恐惧。白日里,他们曾高声赞颂的罗马式建筑忽然变得和玻璃一样摇摇欲坠,十字状的光锐利而纤薄,把他们惊得四散而去,不敢直视这份透明到过度直白的感情。

酒馆爆满,里面汹涌着透不过气的悲伤。人到中年的酒馆老板有一双过于粗大的手,他那灰蓝眼睛的娇妻凝视着这双拧开麦芽酒桶的手,再想到那十根从人间彻底消失的、柔嫩细白的手指,自怜自艾的酸楚与斯人已逝的凄凉就一起涌上来,藏在一条脏脏的手帕后面。这个小小的木头酒馆曾经在丰收节热闹得震耳欲聋,如今人们只是啜泣,只是喝酒,罕见的安静就将气氛烘托得更加阴森,犹如一座冰凉的鬼城。

 

凡是在这座城里住了一年或以上的居民,没有一个不热爱他们东洋血统的邻居。正值年华的女孩热情地学着呼唤心上人的名字,尽管要她们理解“OSAMU”其实只代表了一个字(character)实在有点难——隔着巷子大声吆喝,或是捏着花瓣数爱情的时候,她们总会习惯性地一字一顿,间隔音拉得很长,不像是在亲昵地呼唤“治”,倒像是在呼唤某个名叫“奥萨姆”的中东男人。

就和他们普遍分享的这份倾慕一样,没有一个小镇居民知道太宰治的来历。这个瘦弱的东洋人是怎么飘洋过海,顺着一张古旧发黄的羊皮纸地图找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的?人们只觉得他似乎从这个城诞生的时候就存在了,可又觉得他太年轻,那富含活力的面容不该是历史的见证。

使太宰治出名的,不仅是他上翘的嘴唇、红润的两腮和明净的额头,还有他自称为“正当职业”的流浪。他寓居的一间红砖屋继承自一位与他投缘的老学究,名下没有家业和地产,本人更无任何稳定收入。令人称奇的是,这样明明如此卑微、如此不起眼的外来男人,竟成了小镇中活得最为滋润的一个。他的足迹遍布每一块砖瓦,身影飘流在家家户户的晚餐桌边,没有任何一个边缘写着“天父与我同心”的银盘子没有被他触碰过。故事、趣闻与诙谐的诗歌成了交换香肠与黑面包的货币,如果遇到一家稍稍宽裕的家庭炖了德式蹄膀,他还会从缝补过的灰色衣袋里掏出口琴,滴哩嗒啦地吹上一曲。

他用讨来的针线和绷带拼凑出全新的时尚,因为他,小镇的姑娘们爱上了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病态,将雪白的绷带一卷一卷地缠上娇嫩的肌肤。可这终究是鹦鹉学舌——对于质地鲜明的少女而言,绷带使她们本就蓬松的裙子更臃肿了。唯独太宰治是什么无法被固定在地上的造物,这才不得不用绷带捆住他随时会离体的灵魂。

在这一张张高加索血统的面容之间,太宰治是东洋那一点指甲盖大小的异域风情。关于那个遥远岛国的幻象写在他焦糖色的眼睛里——俳句、浮世绘与伊吕波歌之类色彩鲜明的东西,蒸发成笼罩着他浑身的一层热光。

他用纸和草叶做成轻飘飘的手球,风一吹,它就在秋日暗红色的山坡上盈盈地滚,越过视野,奔向远方。

太宰并非这座城中任何一个人的儿子,却成了这座城的灵魂一样的存在。如今这美丽的灵魂变成榆木地板上红艳艳的一滩血,柔弱的金光柳絮一般忽闪忽闪,血滚进木头的缝隙里,弄脏了地下室里的私酿红酒桶。以各自的方式哀悼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齐聚他曾居的小屋,没有花圈,没有挽联,一份庄严的肃穆却不缺丝毫。他们的眼眶红红,像一大群肿眼泡的金鱼,绕着一块装饰有水草的鹅卵石打转。

房屋是沉默的,它没能锁住原主人的任何一丝气息,正在众人责备的视线中逐渐黯淡。星星被冰封,守灵的人们被冻实在门口,如今是想走都走不了了。辽远的夜空慢慢变成蓝莓果酱一样深邃粘稠的颜色,人群中一个嗓音甜美的女孩起了头,那是太宰治曾经绘声绘色地用口琴吹奏、后来又有了打油诗充当歌词的一首曲子。颤抖的歌声变成一团篝火,人们哀悼着邻居的消失,姿态犹如哀叹一位神明的陨落。

毕竟,归根结底,有谁不爱太宰治呢?孩子们爱他的故事,如花一样情窦初开的少女们爱他博学的眼睛,自矜自傲的少年们也总在他风趣又不失哲理的短诗面前心服口服。结了婚的少妇依旧在梦中欣赏他纤巧的五官,她们的丈夫们将他视为世上最令人骄傲的兄弟。当他经过窗前,那对嘴唇里飘出的小曲安抚了无数老人寂寞衰竭的心。

可是,太宰治爱着谁呢?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和所有人都是伙伴,唯独没有最知心的密友。

这个疑问像一阵风刮过了抽泣着歌唱的人群。星空下,一种诡异的沉默攥住了他们,男女老少开始面面相觑。怀疑的火炬一旦点燃就无法将熄,这份“自己似乎并不被神明宠爱”的落差不胫而走,幻想被戳破的吸气声此起彼伏。

太宰治死了,只留下一滩红红的血。那血被郑重地擦干,弄脏了很多块抹布。

 

他的身体动了一下,头脑却未完全清醒。

宿醉般的剧烈头痛让他恨不得重新睡下去。鸟鸣声太吵了——它像是被放大了数百倍,又被搁在耳膜内部奏响,声波一圈又一圈地撞击着听小骨,传导出经久不散的眩晕。在他将睁未睁的眼皮前,一缝绿色的光沿着他的眉睫慢慢地渗进来,他畏光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最后以上战场般悲壮突围的姿态一气呵成地睁开了眼睛。

“别乱动,太宰君。离开那片树荫的话,你的皮肤会被烫伤。”

话虽如此,一贯将忠告当耳旁风的太宰治还是抖擞几下身体,贴着树干坐了起来。这个距离控制得是多么好!两棵高大繁密的泡桐树投下的阴影交错出一个宽广的夹角,他就卧在其中,舒舒服服地回避了滚烫的阳光。在他对面,有着黑色长发的男人坐在树根上,一只只鲜黄的鸡油菌铺在脚边,像无数团未成熟的蒲公英。男人的手中端着鲜红的醋栗和深色的山莓,他将手向前送了送,太宰很快心无旁骛地凑过去,抓了一把野果。

“啊,这味道,就像是在生吃动物的内脏。”

刚刚咬了一口,太宰的眉毛就皱成了可怜兮兮的一团。他记得他曾经写过一首无厘头的歌赞美醋栗,将它比作美人鲜艳的嘴唇和善睐的明眸,因为它们总能在灌木中惹人瞩目。可是现在,曾经带给他无数创作灵感的醋栗像一团稀烂的红色泥浆,他的舌头明明在舔着果肉,却尝不出半点甜蜜的汁水。

男人看着他的反应,露出恶作剧得逞一般意味深长的笑。

“怎么,太宰君,你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不……怎么能说是不喜欢,”太宰兴致缺缺地将掌中骨碌碌滚动着的果实丢到一旁,放任它们顺着陡峭的山脊滚下去,脆弱的身体碎成一块一块。“简直就是,非常讨厌。”

他没有来过这座山,却并不慌张,因为他似乎在梦里朦胧地见过这个意象。一座算不上很高,却又有点气势的山,被泡桐树、山毛榉和古老的松柏瓜分,小伞一样林立的白覃,半透明的水晶菇,泛着红的褐色泥土。这是他的每一首短诗都曾经热烈地赞美过的自然,灰扑扑的、晦暗不明的、光线变化多端的自然。

“吸血鬼的身体能够勉强消化少量的人类食物,但是无法从中汲取营养。换言之,能够满足生存需求的,依然只有新鲜的血液。”

男人拨弄着手里的浆果,红色的汁液沾上他的手掌,仿佛他正捧着一朵怒放的蜀葵。

太宰治眨了两下眼。宿醉后骤然退潮的记忆在这一刻回涌:他漂浮在小河中的身体,慢慢浸入气管的水,被黑色的淤泥侵染的视线。他闭了眼,然后再睁开,看见的就是自己那栋小砖屋的天花板,黑色长发的男人对着他微笑。他高热的意识烧得滚烫,理智顺着喉咙上被男人咬出的两个小圆圈往外涌,他的血弄脏了枕头,用于安神而填充的玫瑰干花散发出强烈的腥味——是的,他的血——像蜿蜒的红色丝绸,像被打湿的火苗,在木地板上汇聚起一池的艳色。

森鸥外。他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

也就在他意识到自身血统变化的一瞬,世界跟着改变了。他大睁着眼,明明离得很远,却能看清头顶上那片树叶的每一点暗绿的脉络,水珠和营养物质在管道内流通,它们是亮黄色的,散发出萤火一样晶莹的光。至于那些他一贯统统称之为“鸟叫”的旋律,竟然是由这么多不同声调、不同音色的啼鸣组成;它流经他的耳朵,自然而然地区分出了无数个声部。泡桐树的影子向他扑来,山脊的眼睛在树叶的缝隙间微微眨动,世界有声有色地开始自我演绎,像一篇能配着谱子唱出的长诗。蓝色的三角草花盛开在林地的边缘,太宰抽抽鼻子,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自己闻到了“蓝色”的香味。

森鸥外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只是手里的醋栗再也经不住把玩,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红色果泥。太宰在脖子上摸了一下,原本应该有咬痕的地方愈合得飞快,它已没有明显的凹陷,只是圆圆的粉色新肉还太过敏感,被手指触碰的时候,会有触电般轻微的痒。

“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啊,能看出来吧,我那个时候是想自杀的。”

太宰治从容地拍了拍手臂上绷带沾着的灰,仿佛一位参加酒会的富家公子整理晚礼服的领结。当他抬起眼,那块树根上的青苔突然就原形毕露了——它是一层碧莹莹的绒毯,触须挂着细小的白色光球,像神话传说里食人的怪鱼。但是,原本坐在树根上遮挡着这个小小王国的男人不见了,只剩被捏碎的醋栗黏在地上,红色的浆果已被蠢蠢欲动的蚂蚁大军占领,密密麻麻得令人不忍去看。

他愣了一下,黑色头发下的脸旋即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这是流浪者心领神会的默契;他比任何一个人都理解何谓“一时兴起”,也明白兴致结束之后该如何不动声色地从宴会上早退。他不少做这种事。发现当家男人的妻子对他的眼神变得黏腻、或是晚餐的菜肴实在难吃到无法忍受的时候,他总能迅速地找出个理由——再荒诞也无所谓——这些把他视若神明的人什么都会信,然后逃之夭夭。

那么,是他看人的眼神太黏腻了,还是醋栗真的太难吃了?太宰治皱了皱眉,第一个可能性让他一阵恶寒。不,一定是醋栗的错,都怪醋栗太恶心了。那可是个怎么看都过了中年的大叔啊。

他左右晃了晃脑袋。虫鸣和鸟鸣依旧孜孜不倦地在他的脑海深处炸响,在轮番的声光轰炸下,他的视觉逐渐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只浮现出山脊隐约的轮廓线。

 

太宰治死了;从人类的普世价值观来看,确乎如此。当那座承载着他灵魂的城认定他死了,作为人类的他也一同随着人们缓慢流逝的记忆消失。现在剩下的这副躯壳已褪去了日晒在皮肤上留下的一点点橘色光芒,比原本的模样更加苍白、纤弱、神秘,幽灵一样不出声地飘过积满落叶的草地。

但是,尽管他的人类身份已经终结,他那本该被肺部填充的水扼杀的生命,却又确确实实地以不同的形式存活了下来。要说他为什么能记住森鸥外的名字,实在也是个巧合——他其实已经昏过去了,意识的棉线衔接在生与死的边缘崩裂,脱节的瞬间却有回光返照的瞬息清醒。那敏锐的男人显然也察觉了他呛着水的嘴唇正在艰难地蠕动,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模糊了年龄。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轻飘飘的自我介绍。

那三个字连同他全新的生命形式被楔入记忆,他明明是回归了旧有的世界,却又是这片广袤的熟悉中一个陌生的婴孩;同样任性的游荡者不曾给予他更多的指导,太宰知道自己如初芽一般脆弱的新生尚且惧怕阳光,便知趣地在泡桐树的影子下睡过了一整个白昼,蒲公英不住地拂过他的鼻头。

太阳彻底沉没在山峦背后的那一刻,奇异的精力充盈了他的身体。流浪固然是一项有趣的职业,可流浪并不轻松;由于常年的行走,他的小腿静脉时常在抻直的瞬间刺痛,如簧的巧舌也老爱抽筋,口腔里总有几颗上火导致的水泡。他的面容依然年轻,衣服之下缠绕着绷带的一切却在漂泊中急速地衰老,如今他的生命之树终于再度抽枝发芽,他活动几下塞在皮靴里的脚趾,它们被汗水打湿,却能够活动自如。

他轻盈的身体流窜在暮色笼罩下的山岗间,发光的眼睛能看清夜晚最细微的震颤。一头眼睛湿漉漉的小鹿从他的眼前飞驰而过,那怯怯的、微微低下的头颅,仿佛能嗅到太宰治身上茹毛饮血的味道。太宰对这戛然而止的倩影露出一个遗憾的微笑,粉红的舌头卷舔着银色的獠牙。

吸食血液的生命,与餐肉食菜的生命,究竟有着怎样的区别?他折断一根树枝,它在他手中簌簌抖动着发出呜咽。城中的人们是否也是这样为他哀哭?太宰治在一棵香樟树下停了脚步,用指腹与粗糙的树皮连结,感受它的年岁与丰足。毕竟他曾是一位饱受爱戴的流浪汉,在这儿找一点意义,在那儿找一点意义,最后发现藏起来的肉骨头居然都被可恶的野狗挖走了;他两手空空,没有意义,没有目标。

他几乎要为自己悲惨的命运作诗一首。以吸血鬼不老不死的身躯长存,对于一个求死的人来说,是否才是更恶劣的折磨?他很快醒悟过来,嗤了一声,赞叹森鸥外不愧是个出色的流浪汉,居然还会主动惩罚背弃上帝的人。

“春天即将来临,”他即兴哼唱起一首诗歌,“流浪的星星不会升起。”

 

布莱克港旁有一座同名的小镇。与它地图上的伙伴相比,布莱克镇(Black Bay Town)就近似是北斗七星中最亮的一颗、戏剧的倒数第二幕压轴。不像它那以群山和河流为层层壁垒的兄弟姊妹,海港终年罕冻,栈桥的另一头是无数渔船与蒸汽货轮的家,为这个原本以捕鱼为生的城镇送上经久不息的繁荣。南美来的梅斯蒂索人在这里交易阿比西尼亚的女奴,平铺的鹅卵石街道允许四轮马车在上面欢快地响,花岗岩的教堂仿佛是异世界魔幻又古旧的过往,与崭新的契机碰撞出火光。

芥川龙之介是这教区的第一位异乡神父,早在他从神学院毕业后实习的那一年起,修会内部和堂区人民的疑虑就未曾停止戳他的脊梁。然而这外来的东洋人却用比谁都坚韧的态度证明了自己的信仰——以近乎满分的成绩从学院毕业,他有年轻人独特的修长手脚,高雅的苍白脸颊(他们认为这是刻苦修行的证明),柔软而纤细的黑发,垂在颊边的两缕是圣洁的雪色。当他套上那一身祭衣,用一支镀金的十字架挽起腰上的束带,罗马领的白色方块之上,这张常被人诟病过于稚嫩瘦弱的脸就会呈现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那些质疑者在经历过他主持的弥撒后逐渐变得低声,最后完全安静。

与其他激情澎湃、以自身的热情打动教众的神父相比,芥川讲道的态度称得上冷淡。他总是无比自持,瘦而挑高的身形与宽广的红木讲桌相比,几乎显得弱不禁风。他低下头,智慧的额上无一丝皱纹,低垂的眼睛更显得头颅的线条无比优雅。听他讲经,他低沉的声音是有魔力的——你不得不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确是实情,仿佛他不是在讲述上帝的语言,而是上帝在借用他的嗓音开口。那渊博如海的冷静使他的每一个追思弥撒都能恰到好处地安抚家属的悲恸,其中夹杂的几声咳嗽更使他显得鞠躬尽瘁、身体力行,爱戴的人们便翻了一倍。

尽管他大可将杂活留给修女与嬷嬷,他依然坚持要在弥撒后自行打扫礼拜堂。这一天的门没有关,一丝阳光倾斜着穿透门缝,照亮教堂地板上已有裂纹的瓷砖。他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条凳,它们用得实在太久,表面都被一批一批来了又去的信众坐得褪了色。海港的天气总是不冷不热,舒适的风里飘来蜂蜜酒的香,一些浪漫的隐喻便显而易见了。一个路人趿拉着草鞋经过教堂门口,芥川闻声抬起头,只对黑皮肤奴隶写满苦难的脸做了惊鸿一瞥。

神爱世人吗?他别开头,继续擦拭条凳油光锃亮的把手。

祂不遣任何一个人去地狱,只有人主动对主背道而驰,毅然决然地投进火湖的怀抱里。可为什么有人非得活过一生“真实的地狱”来换取上天堂的资格,又有人可以施施然地抛下几个铜币当作施舍,照样心无旁骛地往天堂去?

你已经知道了(There you have it),这饱受爱戴的异乡神父,实是教会们日夜警惕的反叛者之一。自由派的现代医生认为他们是觉醒者,修会与信众把他们看作蛰伏的毒蛇。他们妄图用人这狭小虚妄的理智揣度上帝的心思,自以为可笑的逻辑能与上帝天然的秩序比肩,却忘了那热爱诡辩的苏格拉底正是被一杯酒索走了性命。愚蠢、愚蠢、愚蠢!他的冷淡原来不是对自己学识的气定神闲,而是对于这一群信众的普遍排斥和不关心。

可是,这一切能怪他吗?他从一开始就是被上帝离弃的孩子呀。下水道的油污是什么颜色和味道,常人甚至不愿意去幻想;海港城镇总飘着一股鱼腥味,他的脐带恐也是被一把杀鱼刀割断的。他的母亲在哪里,他的父亲在哪里?当他因为被人抢走了果腹的面包而怒不可遏,他那原本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妹妹又去了哪里?东洋人的面孔终究是不讨好的,只有那些顺利活下来的人才明白这一点。

然后他发现了,那些怯懦的、无法为自己的生存拼杀的孩子,用木头打磨成十字架项链的孩子,恰好是最容易被路过的好心人捡走的类型。他错过了一整个茹毛饮血的年代——不错,这个小镇是如此和平,野兽的獠牙合该被抹去,战士的锡质长矛也该被投入熔炉,重新锻造成圣餐盘之类的东西。那些为生存、为活命流血流泪的本能是渎神的、野蛮的、邪恶的。他有什么办法呢?制定这个秩序的人根本不需要挣扎求生。

为了活下去,芥川龙之介反过来利用了上帝。如果他将这份战功洋洋得意地宣传出去,还不知道要吓坏多少虔信的妇人!

这位年轻人为了打拼出一番事业,不得不将自己的聪明才智消磨了一大半。凭借伪装出的苦修士的神情,他被一位皮革商人收养,那些被压抑的痛苦与烈火转化成冰冷的文字,他把它们牢牢地封锁在脑袋里,仿佛在牢牢地记住自己的来处,未让神学院的生活干扰他一意孤行的恶意。直到最后,在得到了充足的食物、温暖的衣服和安全的住处之后,他已有一切理由去放弃这份对神的怨恨,却始终不肯轻易忘怀,这份恶意背后就多了点刻意为之的忤逆。

再贫瘠的时代也拥有最豪华的教堂;不管王国如何改朝换代,人们永远改不掉对巴别塔的渴望。芥川仰起头去看,富丽堂皇的穹顶镶着一圈金色的浮雕,赤身裸体的天使画得是那样贴切逼真,皮肤都泛着细腻的粉。他轻轻眨动眼睛,那一瞬间鲜活的错觉经不起第二眼考验,迅速地死掉了——死物终究是死物。他环顾四周,盯着投入两个硬币便可以点燃祈愿的蜡烛,高高低低的白蜡融化成一滩水,又在托盘的边缘变成凝固的瀑布。

他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为什么在贫民窟流浪的孩子有那么多,因为钱被用来修饰教堂,或是被衣食丰足的家庭用来祈祷能多飞出两只金凤凰。

异乡的神父对这一切的惨象从不忍卒睹到熟视无睹。如果冥冥中有个天父想要证明祂的存在,那就发一场海啸吧!他不无恶毒地露出牵强的笑,黑色的教袍随着脚步颤动,像即将伸出爪牙的野兽。那一片烛火僵死,光泽柔和的神像被冻结了——在他没有温度的眼底,世界已经完全冰封,沉入一片不祥的静谧之海。

渡鸦的心脏在他的胸腔中跳动。吱呀、吱呀,齿轮做成的骨头在调动器官;吱呀、吱呀,虚掩的门被推开了。

芥川迅速循声望去,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点被扰乱平静的愠色,咒骂在发作的前一刻咽回喉咙里,脸上的笑如烟消散。来人是他熟识的一位信众,家里养育了五个儿女,他曾为早夭的幼女做过一次追思弥撒。男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喘不匀气的胸膛上,阳光与运动带来的汗珠正在激烈地流淌。

“神父、神父,是魔鬼——是魔鬼!”男人的眼睛睁得是这样大,黑色的瞳仁几乎被眼白吃掉了,“是魔鬼!”

 

最寻常的水泥砌墙,木头做成的板床。床褥本是白的,可是因为主人使用得漫不经心,在昏暗中蒸发出一股霉黄色的潮湿和腥臭——芥川皱起眉头,这味道如果具象化,就像是一桶腐烂的金枪鱼。外面本是艳阳高照,阁楼房间唯一的小窗却拿深色的麻布粗鲁地糊了起来;布料旁边的小床上,少女正颤抖如筛糠,一缭缭金色的头发被拽落,气泡般漂浮在半空中。

芥川侧了侧头。奔跑来叫他的是女孩的叔叔,那位花容失色的母亲已急得六神无主,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又忌惮着魔鬼上身,不敢向自己可怜的女儿靠近一寸。

“怎么不把窗打开?”他尝试着踏入房间,木地板吱呀的声音几乎和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一同响起来。她像是在替自己辩白,可是无血色的嘴唇间只有斑黄的牙齿在打架,敲碎了每一点可能的词句。芥川注意到她从长发里露出来的一小节手腕,女孩奶白的肌肤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干巴巴地包裹在突起的骨骼上,皱缩如远近闻名的百岁老人。

女孩的叔叔为这令人唏嘘的场景摘下草帽,按在胸口,黝黑的眼睛里蓄着粗厚的泪水。“她不允许……她说阳光太刺眼了,会弄伤她。她无法被主的阳光照耀了,芥川神父(Father Akutagawa),请您一定要救救她。露是孩子里面长势最可人的一个,没有了她,她的弟妹们又该怎么办呢!”

“你们为什么没有去请中原医生?”

芥川扭过头,平静的嗓音是这一片混乱中的定心丸。男人愣住了,转瞬而逝的猜忌与抵触在他蒙着泪光的老眼中闪过。女孩的叔叔嘟囔了几句,用沾着油墨的袖子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却把自己摸成了一张滑稽的大花脸。女孩的哭闹稍稍止息,她许是累了,将只剩骨架的身体蜷缩进被子,继续瑟瑟发抖。

“这不是那些‘现代医学’能够解决的事情,芥川神父。露的手腕上有伤——”惊慌和厌恶的意味更重了点。他压低声音,只用气音贴近芥川的耳朵,“如果是被毒蛇咬的,这个症状实在是不像。如果是蝙蝠?布莱克港多少年没见过这些昼伏夜出的丧气东西了!芥川神父,您自己看吧,露身上的必然是魔鬼的印记。”他勾一勾手指,几个粗手大脚的年轻汉子立刻冲上来,将团着身子的女孩钉死在床上,放任哭叫声愈演愈烈。

女孩的喊叫已经不是因为单纯的痛苦了,还有被当作展品般肆意展示的羞愤。她的家人站在几步开外,因为忌惮所谓的“魔鬼”,不敢越瑶池半步。他看着女孩向外极力伸出的手,那扭曲的五指像脱了叶的树枝,精疲力竭地抓挠着遥远母亲的形象。

疯狂。

这是芥川毫不陌生的疯狂。被藏在信徒端庄有礼的外表下,关乎欲求、渴望和挣扎的原初本能,在生与死的边界暴露无遗。

他靠近床榻,从年轻汉子的手中接过女孩的手腕,一记坚定的抓握剔除了多余的温情。昏暗的灯光下,女孩惨白的皮肤上明晃晃地留着两个血洞。它们彼此间隔近于一英尺,对于毒蛇或蝙蝠来说,确实是大得不合理的嘴巴。在神父的表情凝重下去的同时,整个阁楼也安静得针落可闻。

从坟墓中复生的死者、该隐的后代、惧怕大蒜和圣水的怪物,所有人的脑袋里浮现出不同的姓名,本质的那个焦点指向传说中嗜血的恶鬼。

“这很像是吸血鬼的咬痕。”尽管芥川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语气不太绝对,从神父口中吐出的这三个字却天然地具有了盖棺定论的分量,使所有人惊悚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会立即执行一个驱魔仪式,但是仪式结束后,我依然会邀请中原医生前来给出参考意见。”

相比起“驱魔”二字,后半句几乎是冒犯信仰的坚持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布莱克镇百年来的第一场驱魔仪式!与这份他们即将有幸见证的历史相比,女孩的死活突然变得无关紧要。在短短的几十秒内,芥川用他解剖刀般的视线冷冷地看尽了旁观者脸上从惊慌到惊喜的变迁,所有人的脸上都绽放出不合时宜的喜悦,唯独床上那可怜的女孩呜呜地流着泪,嗫嚅的嘴唇里有完整的字句虚弱地钻出。

“流浪的星星不会升起。”

她喝着自己咸涩的泪水,缓缓闭上了眼睛。

 

可惜的是,驱魔仪式和现代医学都没能救回露的性命。当天夜里,她在狭窄逼仄的小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中原中也说这像是成倍恶化后的败血病,由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引起;这样的说法当然引起了虔信者一家的嗤之以鼻。他们与芥川预定了追思弥撒的日子,哭天抢地的氛围姗姗来迟。

中原中也的来历应当追溯到第一批来布莱克港行商的东洋舰队。待到镇上唯一的医生森鸥外因为枯燥而决定退休远游,他就继承了那间年纪比他还大的诊所。代代的本土化下来,他脸上亚裔人的痕迹已经减弱了很多,微微向外抬高的眉骨,内凹的眼窝,明亮的蓝色眼珠和近乎火红的发色——面对这样一张杂糅了某种含蓄和狂野的元素的脸,你是很难想象他的医生身份的。

闹剧结束后,芥川邀请他一同走回住处。神父自然要回到教堂后那个不起眼的小小院落,中原中也的住处则在城镇的东部,更加富裕的家庭聚集在那里。明净的夜空下,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芥川的手捏着胸前的十字架,中原中也则把手揣在口袋里,好像在预备什么戏法。无名的鸟儿不知疲倦,嘶哑地鸣叫着从他们的头顶飞出一道灰色的弧。

“在遗憾吗,芥川神父?因为那女孩的事情。”走在前面的中原中也头也没回地开了口。他握着帽檐,微微向下一按。

芥川的眼珠子动了动。一个敷衍性的回答已然在唇边成型,他踌躇了一会儿,把十字架握得汗湿的手指逐渐松开。很快,他那一贯没有感情的声音像是受到了什么猛烈的冲击,从开口的瞬间就在不断地发颤,强弱,高低,音调失去了控制,最终凝聚在一个跳动的字眼上。

“不,”一滴汗水从他的颊边流下来,“我并不遗憾,中原医生。上帝不爱祂的子民,祂的子民也不需要抱有期待。”

中原笑了一声,披着黑色大衣的肩膀因此微微摇晃。“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芥川。”

 

血液感染。前所未见的微生物。

芥川回到屋里,细细品味着中原中也最后神秘地微笑着留下的提示。“那应该是个仁慈的吸血鬼吧,或者是新手——”他无法确定对方的话中有多少是玩笑,“但是吸血鬼的獠牙上天然地具有对人体致命的病菌。尽管他没想杀死露,露还是因为这个小小的失手丧了命。”

一位追捧现代科学的医生,对存在于传说中的吸血鬼能了解多少?推心置腹地说,他甚至觉得中原只是在拿他开玩笑。可是午夜的月光下,那双同时见过生与死的蓝眼睛是不容置疑的。

他想起了关于森鸥外的一些传说。关于他接手的一些病人无故地接受了放血治疗,还有他的皮肤是怎样地不肯松弛,与同龄的男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模糊又疯狂的猜想已经成形,他将外袍挂在衣架上,疲倦地栽入简陋的床铺中,房间里酝酿着陈旧的熏香气息,像是很多年前开过的花被闷在角落里发酵。

吸血鬼吗?尽管他的身体已经困倦得眼皮打架,意识却清醒得可怕。没有烛火照亮的黑暗之中,有第二个生物在凝视他;视线自上而下,可能攀上了他的房梁。那冰凉的视线比月光更冷,一盆凉水般将他兜头浇了个激灵;他应当扭头去看,却又不愿打草惊蛇,只把大半张脸埋在荞麦的枕头里,不声不响等待着不速之客自报家门。

“您好,芥川神父。”

温凉的嗓音如一记不轻不重的猫抓。芥川浑身的皮肤都绷紧了。

吸血鬼的面容是一团银灰色的浓雾。他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恰巧落到芥川的床尾,姿态比猫更轻盈。芥川坐起身,对面的男人穿着一件很长的风衣,不修边幅的黑色乱发像个疲惫的旅人。月光下,他看着芥川同为东洋后裔的脸颊,露出称得上亲昵的笑容;那笑实在甜得过分,甚至多了点谄媚和引诱的意思,白森森的獠牙从嘴唇下伸出。

芥川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口的十字架。他盯着高挑的男人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吐出一口热气,水汽融化在夜里。

男人的笑有意识地收敛了,芥川这才发现对方的五官竟也有诗人般的忧郁,微微下垂的、线条柔和的眼角,薄得有些脆弱的嘴唇,颧骨底下凹陷的阴影像粗糙的笔刷。这是吟游诗人的面孔,悲切又不太过私人的——他们热情地将自己的脸贡献给众生百态,从此与狂喜和大悲绝缘。黑与白的缠斗中,流浪汉是灰色地带的这样一群人:他们明明不对这个社会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贡献,却同时得到了博弈双方的热烈追捧。

他们是神明真身缺席的世界中,被当作雕刻原型的一类。

他的呼吸在加快。谁不会呢?眼前可是个活生生的吸血鬼。芥川想笑,牵动嘴角才发现脸上的肌肉都被冻僵了,一个表情便卡在惊喜与惶惑之间,进退维谷,带着被扭曲了的期待。吸血鬼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红光,他像是被神父的神态惑住了,蹙起的眉头在洁净的额上刻下几道伤痕,令人暗暗地大呼心痛。

“吸血鬼,”芥川顿了一下,还是补上了更恰当的称呼,“先生。”

“太宰,我叫太宰。”吸血鬼摆了摆手,绷带在衣袖间留下一道白色残影,“太宰治。”

 

太宰治悄无声息地入侵了布莱克镇。一株恼人的寄生植物,却偏偏长势喜人,

起先他是被芥川神父好心收留的一位漂泊旅人,又渐渐凭着一张在礼拜中靓丽过头的脸,漂泊到了各家的餐桌边。他甚至穿着一身借来的黑衣去参加了露的葬礼,念诵悼词的时候,芥川悄悄地从书籍上抬起头,一缝余光划过吸血鬼的脸庞。始作俑者的眼睛是铺满了落叶的一片池塘,凄凉,沉静,引得人诗兴大发。露下葬的那天飘着雨,太宰治站在一块正在融化的草坪上,活生生是一樽有血有肉的雕像。

“那么,太宰先生。您是一位吸血鬼,对吗?”

见面的当晚,芥川就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这句话。吸血鬼光泽莹莹的眼睛像切割好的宝石,太宰的嘴唇贴在锡制的酒杯上,吐出一串近似笑音的气泡,咕噜,咕噜,劈里啪啦,全部破掉。芥川好奇地打量着他的眼睛,从里面看到迫切、惊异、疑惑等一系列——等等,那是他自己双眼的倒影。太宰治跑到哪里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干掉的空气,太宰治仍然在对着他露出半透明质地的笑,像正在融化的一池冰雪,獠牙晶莹。

“的确如此,芥川神父。”

他将空了的杯子从面前推开,食之无味地咂了咂嘴,因为刚才喝到的绝非什么美酒,而是放至常温的井水。在芥川龙之介以近乎赤裸的锋芒打量他的时候,太宰治也同样在以吸血鬼独特的眼睛观察芥川细小血管中每一滴露水的荧光。于是神父的灵魂也在他们交错的视线里慢慢立体,从一个平面上突兀地拱起身躯,脱胎于无形之物。

他看见了一片黑色,并非芥川的灵魂本身,而是他背后的一整面墙壁。年轻的怀疑论者,他的身躯竟是轻飘飘的透明!当虚空遇上虚空,当深渊凝视深渊——太宰治兴味盎然地舔了一下犬齿,他还不太习惯突然长出的獠牙。这个动作却被芥川视为威胁,神父半带警示意味地瞪了他一眼,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又回到了瘦弱的身躯上。

“你杀了露。”这次不是问题,而是定论。芥川仰起脸,一道月光突兀地照射下来,刺得他本能地合拢了眉睫,眼睛变成两弯细细长长的弧。太宰治的手掌贴着锡制酒杯没有花纹的平滑表面,他的体温很低,指尖毫无血色。

“我与她殉情未遂,”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拖拖沓沓、有气无力,仿佛突然累倒了。“神父先生。我原本打算杀死她之后,就像现在这样自投罗网,让天父的正直仆从终结我罪恶的生命。老实说,我真的还没适应人血的味道,它太腥了,也太烫嘴。可是,芥川君(Akutagawa Kun),是你让我没能死成。你杀不掉我,而我不知道吸血鬼该怎么自杀。”

他侧着头,脸颊枕在胳膊上,突然间就有了孩童的神气。

“你想死,”芥川迅速忽略了话中幼稚的指控,捕捉到更深的一层含义,“为什么?”

孩子气的脸变得生动。太宰吃吃地笑起来,没有形象,没有节制,那优雅聪慧的流浪汉似乎与这一刻隔了无数个世纪,他的笑声彻底脱离了成人的枷锁,单纯、刻薄、天真烂漫,幼童特权享有的纯洁与残忍同时汇聚。

“不知道。但你想要一个活下去的意义,这点我可以肯定。起先你依靠对神明的排斥,如今你发现这种憎恨已经慢慢变得麻木,你开始失去动力了。我说得对吗,芥川君?”

太宰瞧着自己的同胞,觉得神父的脸非常亲切,哪怕对方脸上的表情森然得像是厉鬼,可怖的阴影沉落下来。

芥川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那么,你知道活下去的意义吗?”

神父话音刚落,太宰就啪地一声倒在了地上,花枝乱颤地笑成四处滚动的一团。

“怎么可能啊,芥川君!如果有的话,我怎么会被别人擅自变成吸血鬼呢?不、不,信仰坚定的神父大人居然问出这么单纯可爱的问题……”他嘟嘟囔囔了几句,又被一连串更加响亮的笑声盖过。

“那样的意义,如果存在的话,就是被你我所遗弃的神明啊。在选择遗弃祂的那一刻,意义就已经一同死去了。”

太宰笑累了,四肢大开地瘫在地上。

“流浪的星星不会升起……渡鸦之心,邪恶的信使,也会慢慢地沉入田野里去。”

芥川皱着眉头,从椅子上俯视他。“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长记性,芥川君。意思就是没有意思,意思就是我想这样说,所以就大声地说出来了。”

 

一种瘟疫席卷了布莱克港。起初是居民,后来连短暂停留的水手都未能幸免。

露的死只不过是疫情的起源——人们彻夜失踪,第二天踏着暮色摇摇晃晃地回归,整个人干瘪得像脱了水。有人能挣扎数日,有人当下死去,不外乎在脖子上多出两个圆圆的孔洞。伤者实在太多,芥川不得不策动了整个修会来协助执行驱魔仪式,甚至连自己的执事都派了出去。自觉被上帝惩罚的人们愈发积极地来教堂祷告,一张张比死人还苍白的脸挤挨成没有温度的浪潮。芥川站在宣讲台后,挑高的石板隔绝了他和这个充斥苦难的世界——像一位急于摆脱父母桎梏的不孝之子,他吝啬地别开了头。

太宰治穿着一双新鞋,那是他用一首口琴和鞋匠换来的礼物。在这成倍上涨的悲伤与慌乱中,他哼着歌,脚步轻巧地跳跃在鹅卵石上,镶宝的金色胸针垂下一串沙沙摇晃的流苏,这又是从哪家寡妇那儿获赠的?他皱了一下眉头,想不起来,又不舍得浪费这一刻缭绕在鼻尖的面包香,即刻就没心没肺地继续开怀大笑。别人的笑显得刻薄,他的笑却是满城苦难里的一勺蜂蜜,襁褓中的婴孩也为此忘了啼哭。

这座城爱着太宰治。无数次,他站在葬礼悲泣的人群中,打着一把黑伞,远远地注视芥川龙之介空虚的生命。芥川会看向他,眼底有对真相了然的自信,却没有半点苛责,一种共犯的默契就在此达成了。

虽然太宰总会在东家西家留宿,时不时地,他依然会在教堂后小小的院落里度过一晚。芥川总会把较为舒适的主卧让给自己不请自来的客人,太宰便整夜整夜地坐在床上吹口琴——他们俩都知道吸血鬼不需要睡眠。口琴的声音飘飘悠悠,扰乱了修女的睡眠,惊醒了疯人院里的病人。他们扭曲变形的手从小小的窗户里伸出来,犹如渴求太宰的身躯,他们使劲抓挠着声音的轮廓。每当这时,太宰总会在窗边看着遥远的建筑微笑,把手搭在胸前,行一个演奏家的鞠躬礼。

“你该休息了,太宰先生。如果你不打算休息,我们中至少有一个人需要睡觉。”

芥川的夏日睡衣是宽松的及膝短袍。他推开门,手中端着的半截蜡烛正在流泪,睡袍下细瘦的两条腿像剥了皮的白桦树。

“抱歉,芥川神父。夜色实在太美好了,激起了我无限的创作欲望。你喜欢刚才那首歌吗,神父?”太宰毫无愧意地将笑容转向闯入的人。在他背后,铁艺花窗把夜幕割裂,远处积压的云慢慢退开,月亮是一枚圆溜溜的硬币。

芥川看他的视线有藏不住的滚烫温度,他并不介意这份几乎要具象化的欲望,一任芥川的眼睛像女人的手一样热情地拥上他。

一间没有月色照亮的平房里,他和芥川的灵魂在他们的头顶做热切的缠绵,所有不堪的细节都写在他们的眼底。太宰意有所指地抿了抿嘴唇,芥川无声地用牙齿和舌头舔舐过自己的唇瓣。他们分明没有接触,神父轻薄的睡袍却慢慢被汗水浸湿,白色的闪电扰乱他的头脑,事物清晰的轮廓渐次模糊。无法呼吸的炽热掐住了他,那不可侵犯的背脊微微地向前弓起,他几乎要无助地打翻手里的蜡烛,直到吸血鬼凉凉的指头分走了他手上的千斤负担。

“你怎么了,芥川君?”

太宰的声音远远地飘在他的耳畔。神父支撑不住摇晃的重心,像走丢的幼兽一样呜咽起来。那张年轻的脸上,属于自持的纯洁正在粉碎。树倒下了。它支撑的那种存在也在倾覆的边缘。面对灭顶的愉悦,芥川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让摇晃的十字架贴上发热发红的肌肤。太宰治的手虚虚地扶着他的腰。

芥川呻吟着、低语着,孩童般无助地颤抖着。那副柔软而沉静的面容破开,同他汗湿的白发绞在一起,贴着无花边的朴素衣领。在一声漫长逶迤的叹息后,芥川的身体突然静止,湿润的花朵开成他眼前影影绰绰的一团月色。

 

白天的时候,太宰治没有尖尖的獠牙。他用灵巧的手编织出小小的花环,一串送给黑发的米拉,一串送给金发的娜塔莉。与她们各用两个小时绕着城镇中心的喷泉谈天说地后,东洋人会用温柔的嗓音谈起自杀、死、虚无、天堂的金色喷泉等一系列诗化的意象,在他嘴里,入水与上吊的窒息是在“和死神上床,而被吻到无法呼吸的热切”;女孩们被他莫名其妙的寻死激情逗乐了,她们不需要了解这背后的内涵,也能读出一份轻佻的性感。

然后那天晚上,黑发的米拉或者金发的娜塔莉会失踪。她们归来的脚步拖着粉红色的晨曦,奄奄一息的脸上挂着丰润的笑,仿佛由少女脱胎成了成熟的少妇,然后心满意足地一命呜呼。

芥川忙里偷闲地坐在密闭祷告室的其中一间,尽管他仍然要听取人们这样那样的忏悔,诸如“如果你真心悔过,天主会原谅你的”,或“天主不会迫害祂的任何一个孩子”之类的套话就足够堵上对面陌生的嘴。归根结底,这些人想要什么呢?他们期望着一个更高的力量来谅解他们,却不肯对自己的受害者低下头颅。神父坐在箱笼一般的祷告室中,椭圆形的窗户是镂空的网格木纹,他的脸分解成许许多多的微粒,在灿烂得不适合瘟疫时节的阳光里漂浮。

“神父,我能替我的友人忏悔吗?”旁边的门拉开又合上。芥川正摩挲着书本的手僵了一下,尽管明知对面的人看不见表情,他还是忍不住抿起了嘴唇。这声音像一只细细的银色烛台,而他对其主人再熟悉不过。

“我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情,我的孩子。”

这个称呼让芥川想要干呕,一侧祈祷室中的人也绷不住地笑了几声。吸血鬼俏皮地歪着脑袋,透过网格窥探神父苍白的脸,它在阳光下蒙着一层细细的金色绒毛;那死的、凉的、通透的黑色眼睛,唯独在吸血鬼的视线中有暗暗的绿光在流动。太宰治是生命的终结者、瘟疫的病原体,相应且矛盾地,吸血鬼的瞳孔偏偏能洞察生命最细微的挣扎。

他以死人之躯行走于世,却又不得不看清这世上所有的生机。要换作更眷恋人世的吸血鬼,这一刻恐怕已经开始放声啼哭,但幸好他是太宰治。

太宰将头靠在身后的木板上,忏悔室是如此逼仄,他甚至无法将四肢完全放松。

“但是,我可以忏悔吗?拜托、拜托了,尊敬的芥川神父。”他嬉笑着把玩衣服上的绸带,手指绕了一圈又放开,布料弹回原处。

芥川以默认作为应允。

 

“我有一位朋友——认识得不久,但他确实是我的朋友,”太宰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之一。”

“一位饱受尊敬的权威,城镇的光明,天父的使者。也偏偏是这样的朋友,您能想象吗,神父,那道貌岸然的嘴脸全是假的。他放任相信自己的子民遭到恶魔的屠杀,对近在咫尺的一切苦难熟视无睹,其中唯一的宽宏大量就是放过了带来灾厄的恶魔。”

“他已陨落——不,他何曾真的属于上帝那一方呢?神父,那是渡鸦的心,是邪恶的信使啊。”

“天父会宽恕我的朋友吗,芥川神父?”

 

在近乎夜色的阴影中,太宰治的犬齿慢慢地生长,锐化,像两把调转的匕首。原本棕褐色的眼睛慢慢搅动起红色的风暴,光芒恣意地在狭小的空间漫射,仿佛被打翻的葡萄酒,墙上、地上、细细的花纹上都嵌满了他的视线。分明隔着一块厚实的金黄的木料,芥川却被这目光注视得颤抖,手指甚至捉不住书本。

一道充满恶意的光以讥讽的明亮点燃他行走在深渊中的丑态,光束尽头的毁灭昭然若揭。这一刻,他的胸膛突然被肉眼不可见的重荷压紧压实,一口一口艰难的吐息都带着血液的咸腥:他感受到了那些被他送上祭坛的生命的分量。金发的露坐在他的肩头唱歌,脖子上的两个小孔滴滴答答地流着血,可她瘦消的脸却有无边安宁,长长的鬈发像一大串泡沫。他的四肢不能动了,分不出主人的无数只手抱着他的小腿,他的身躯在这囚室一般的祷告室中慢慢下坠,沼泽涌动着毒气,吞掉他挣扎的所有可能。

他杀了人;如果不那么糟糕,至少是协助杀人。为什么?芥川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犹如星火。如果他背弃神明就是因为世间的苦难,那他为什么会对自己一手造成的苦难毫无痛感?答案近在咫尺,他的呼吸像剧烈拉动的风箱,体弱多病的身躯承受不住真相的分量,促使着他弯下腰,抖动灵魂一般发疯地咳嗽起来。

太宰治饮下的每一口血都积在了他的喉咙里。他恶心欲呕,却连黄水都吐不出。

“芥川君。你憎恨的从来都不是神明,也不是神明所象征的伪善。你其实什么都不憎恨——你只是什么都不爱。”

太宰治轻飘飘的声音如一根细绳,兜住芥川摇摇欲坠的理智。循着太宰的声音,他骤然垮掉的世界找到一个支点,无数丝线疯狂地蔓生。忏悔室是多么黑、多么小!芥川忽然明白了那些前来忏悔的人为什么会说着说着忽然痛哭出声。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情感的密度急速上升,浓郁的气味刺激着泪腺,最终挑断那根紧绷太久的弦。

在不流通的空气和血腥味的双重桎梏下,像一个即将被押上刑场奔赴死亡的囚犯,芥川泪流满面。

他那空虚的、苍白的、无意义的生命,被彻底地摊开铺平了。幻想消融的那一刻,在撕裂灵魂的悲伤中,他几乎有种回归宇宙的狂喜——“就是这样了。”他无力救赎,无力反驳。一切都破灭了,他不再需要支撑生命的假面。

早在他呱呱坠地的时候、早在他在贫民窟同野狗抢食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自己的真相——他是没有心的,没有心的怪物不会爱,却也不会憎恨。

一切没有任何理由、没有意图、没有合理性。他天生地,就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野兽。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依然不知道,但是你为自己创造的那个意义已经不够用了,芥川君。一个没有心的人,却把自己的价值和道德——顺应道德或反道德都一样——紧紧相扣,这是一个注定失败的伪命题。”

太宰治慢慢推开告解室的门。他是撑着伞来的,却仍有几寸皮肤被灼伤出了红红的印子。幸好,随着时间过去,他的力量会变得越来越强,直到他能像森鸥外那样自如地来去。

“但是,如果你非得有个什么意义才能活下去,与其把自己的意义托付给一个看不见的存在,不如交给我吧。对啊,交给我吧,芥川君。你意识到了吧?你才是最伪善的人啊。因为憎恨人群的残忍而对他们见死不救——我想不出比这更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所以放弃吧,不要再给自己穿上高尚的外衣了。”

他站在红毯上,偌大的空旷教堂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堡。圣母怀抱着裹在襁褓中的婴儿,象牙白的雕像浮着一层玫瑰色的磷光,玻璃花窗滚烫炽热。太宰小心地躲在廊柱的阴影后,仰起脑袋,眯眼看着那一道道利剑似地扎穿了空气和植被的阳光,波澜不惊的嗓仍在与神父念叨家常。

“这是天赋。你从一开始,不管是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长在什么样的地方,接受什么样的教育,都没办法改变这件阴暗的礼物。”

“你根本就不在乎比你弱小的人,不管他们是善是恶。”

“既然是这样,那就信仰我吧,芥川君,因为我比你强大。”

唯有压抑的吸气声从网格中流淌出来。太宰不着急,他将手环在胸前,若有若无地哼起歌。那是他从旧城镇中某个老人那里学来的凯尔特民谣,他早就忘记了歌词的含义,却忘不了德鲁伊的旋律。那松松散散、不着边际的音符,像他漂泊的灵魂,游历在最蛮荒的高原和最富饶的河谷,为见到他的人带去一份质朴的欢乐。

这世上没有人能抵御太宰治的那些连珠妙语。假如大部分人是踩在金字塔底部,少部分人往上了一级,太宰治就是金字塔尖般的存在:他神秘的、不容置疑的世界,如同一个遥远的传说,吸引着所有人前仆后继地探索。

可这个金字塔是倒悬的,愈是接近塔尖,也愈是接近覆灭。他是诱人堕落的一点光,刻意地刺穿最深的黑暗,让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当他的信徒——太宰的身份,若要以某种东西来状廓,就是“欲望”本身,因为唯有欲望能得到全人类均等的爱慕,也唯有欲望可以迫使一具没有心的身体去赴汤蹈火。

 

芥川踏出了告解室。神父的祭衣纹丝不乱地覆盖着他的四肢,像一副精妙无比的枷锁。

他很累,甚至没有什么力气说话,眼睛睁出可怖的血丝。那双沾过泪水又干涸的眼睛又一次移向太宰——他的堕落没有迹象吗?明眼人并不这么认为。自太宰出现的时候开始,凡他在人群中,芥川的视线就没有背叛过唯一的目标。相比起这颗迟钝的心,他疲惫身体上唯一一对还算灵敏的眼睛早就把真相全部摊开了。

这一次,太宰没有笑。大概是因为太习惯他的笑容,那弧度一朝消失的时候,他冷淡平静的脸竟莫名其妙地有了悲悯的意味。阳光移开,照亮廊柱左侧的浮雕花纹,他左边的半个身体也因此微亮,像群山在雨夜中闪闪发光。

芥川摘下了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坠。它是银色的,已经在汗水的作用下氧化出斑驳的黑。很快,它就结束了自己的使命,被条凳间的过道张开血盆大口吞掉了。

 

“转变我吧,太宰先生。”

芥川近乎麻木地喃喃着,断了线的身体哗啦一声垮在太宰几步开外的地上。渡鸦在教堂门口那棵枯树上做了窝,它们巨大的黑色身躯迎着暮色归巢,布莱克港的上空聚集起风雨来临前的云团。

他已经无法再伪装成人类的模样了。

 

FIN.

 

 

 

 

 

后记:

 

在饱经太芥的各类刀之后,我终于写出了一篇能勉强称之为糖的东西,感人至深。

那么,这篇文真正的梗源,是在300FO点梗中给予了我宝贵灵感的 @阿笃 。十分感谢!

其实我是边写这篇文边看If线的,看完之后才发现自己想传递出的芥川反倒更近似If里那头天然的凶兽。中间有一段非常隐晦的成人描写——如果你能看出来的话——是芥川依靠单纯的眼神,在没有皮肤接触的情况下,对太宰治自渎的部分。这一部分是我一时兴起加上的,强调了肉欲的感情在我看来会更加性感。

当然,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这篇文中太宰对芥川的影响到底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在揭露了一些更加本质的东西、让芥川回归自身的真相时,芥川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也被他残忍地割裂了。换言之,芥川成为了“他的附庸”,或是“仆人”“追随者”“信徒”之类的东西。可是,尽管芥川变得比原来的自己更渺小了,他的生活倒也同时更丰富了一点。

“如果不知道生命的方向在哪里,那就信仰死亡吧。”这篇设定中,以死者之躯行走的太宰,既是不死之人,又是死神本身。本身无比矛盾的身份放在他身上,似乎怎样都不过火啦。

还是那句话,留个评吧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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